朗读
□ 汪 胜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温暖着整个休养病房。他坐在有靠背的硬板凳上，一旁的桌子上摆放着别人赠予的书籍，一本是儿童文学的理论著作，其他都是童话和绘本。护工给他倒好中药提醒他喝，他摇摇手说还是有点烫，聊一会儿再喝。我在一旁跟他说：“蒋老师，您看起来状态很好。”他笑：“年前得了流感，现在恢复了。”
蒋风1925年10月出生，今年已经100周岁，他的一天是怎样度过的？2024年百岁寿辰活动后的一天，一大早起床后，他就开始阅读报纸，随后和来看他的浙师大儿童文学专业青年教师交流，解答他们提出的专业问题。中午稍作休息后，他推着助步车练习走路，下午接待小朋友的来访。傍晚打开电视机看一下新闻，然后继续阅读学习。
“我一辈子只认真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就是儿童文学。”这是蒋风儿童文学人生的真实写照，他始终在儿童文学这条“光荣的荆棘路”上坚定前行。
我不觉得老，因为我有一颗童心
2024年元旦前夕，因为一次昏厥，蒋风老师住进了医院，此后他就一直在医院休养。每周日上午，我都会固定去看他，见到我去，他很开心。师母说：“你每周来，陪他聊聊天，他心里有个牵挂。”
每次去，中途都会遇到医生护士进来，护士一般是来送药：“爷爷，这是中午的药，饭前吃。”医生则询问当天的情况。大家说他精神好，他就说：“我不觉得老，因为我有一颗童心。”说这话时，他总是露出灿烂的笑容。
蒋风爱笑，他的笑声感染着周围的人。上门拜访的学生说：“不管学习上、工作上还是生活上碰到什么问题，跟老师聊一会儿，心情都会好很多，蒋老师总会给人带来阳光。”
虽然住在休养病房，但他的生活是充实的，几乎每周都有人来看他，他最开心的是小朋友的到来。去年重阳节的一个周末，金华市环城小学的孩子们在老师和家长的组织下来看他，他非常开心，那天我刚好去，一进休养病房，他就对我说：“等下小朋友们来了，你给我拍个照。”
孩子们有的准备了贺卡，有的带来了自己写的小诗，有的画了精美的图画，他们每人都送上祝福。“蒋风爷爷，祝您如松柏之茂，岁岁常青；如南山之寿，福乐绵长。”听着孩子们的祝福，蒋风笑得合不拢嘴。
他还精心准备了一堂以“向时间敬礼”为主题的课讲给孩子们听。
“孩子们，蒋风爷爷今年100岁了，一生去过世界各地一百多个博物馆，前些天，有一位记者问我，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我一下子被问倒了，后来想，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体会自己所经历的事情。小朋友们，你们觉得世界上什么最珍贵呢？”
听着蒋风的提问，孩子们都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有的说是博物馆，有的说是生命……蒋风为孩子们的精彩答案一一点赞。
他说：“在蒋风爷爷看来，时间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向时间敬礼，从小自觉养成珍惜时间的习惯。从现在开始，从在学校和家里的每一件小事做起。”他还向小朋友们赠送了书籍，请大家把书籍带回班级，放在图书角，供同学们交流学习。
《爱的教育》影响了一生
百岁寿辰，蒋风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学员朱恩精心为他准备了一本精装本的《爱的教育》，蒋风感动之余又想起了自己的小学老师斯紫辉。
斯紫辉是蒋风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她是教数学的，不过每周都给同学们上一节故事课。她用整整一个学期给同学们讲述了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断断续续地讲了《佛罗伦萨小抄写匠》《爸爸的看护者》《小石匠》等。裘里亚、卡隆、马尔柯、西西洛等一个个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在年幼的蒋风心里深深扎下了根，让他第一次在美妙的童话世界里找到了欢乐，第一次体味到了孩子的乐趣。
有一次开班会，斯老师用故事中主人公的名字为班里的同学命名。蒋风没有被命名，委屈得几乎掉泪。斯老师看到了，忙把他叫到一边，“检讨”自己太粗心，又给蒋风戴了一大串高帽。之后，斯老师在《爱的教育》上题了字，郑重地把这本书送给了蒋风。
这件事影响了蒋风一生。他说：“如果说我身上有一些值得肯定的东西，那都离不开《爱的教育》和斯紫辉老师。”
从那时起，蒋风爱上了阅读，并沉醉在文学的世界里。1936年，蒋风在郑振铎主编的《儿童世界》上发表了第一首儿童诗《春天来了》：
花红了，草绿了
莺儿站在树梢头，唱着迎春的曲调
啊！原来春天来了
小朋友！
切莫把春光辜负了！
时隔88年，蒋风保存的这首诗已经找不到了，去年5月，学员朱恩在查资料时偶然查到《儿童世界》上的这首童诗，起初他比较意外，但仔细看上面还写着地址：“金华文明巷二一号”，他激动不已，确信这个名为蒋寿康的作者就是蒋风。
他把童诗复印后送给蒋风，蒋风激动不已，他还记得当时投稿的场景，他说：“这是我的第一首儿童诗，我写了自己投稿的，没有给老师看过。”
从第一首童诗发表至今，蒋风在儿童文学之路上走过了80多年，从一开始的儿童文学创作到后来转向儿童文学理论，他在儿童文学领域树起了一座丰碑。
一段跨越大海的深厚交谊
去年国庆假期，我去看望蒋风老师，约定请他谈谈中日儿童文学交流的话题。那天，他一早就等我了，我到后，他让新来的护工把病床升降好位置，从护工手里拿过他记号码的笔记本，指着写在封面的日本儿童文学理论家鸟越信和韩国儿童文学理论家李在彻两位教授，对我说:“他们俩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的生辰日期和去世时间我都特意记着，想起他们，往事历历在目。”
蒋风与鸟越信有一段跨越大海的中日儿童文学交谊。“我是从国外的刊物上偶然看到鸟越信的名字，然后给他写信，他后来回信了，我们是这样认识的。后来我去日本参加国际会议以及在大阪国际儿童文学馆做研究员，都是鸟越信安排的。我回国后，也邀请鸟越信来浙师大讲学十天，当时经费困难，开不起讲课费，鸟越信主动提出不要讲课费。那时我当校长，行政事务忙，遗憾他讲课时未能全程陪同。”蒋风静静讲述，清晰的言语，缜密的逻辑思维，让我感动不已。他还说：“我今天一点也不累。”
我称赞他和鸟越信开启了中日两国之间的儿童文学交流。他笑着说：“我一直有个观点，和平是儿童文学永恒的主题。你可以从和平的主题出发，写写有关文章。”
蒋风和鸟越信作为中日两国儿童文学理论发展的代表人物，他们都为中日两国的儿童文学交流，促进中日两国的儿童文学发展作出了积极贡献。蒋风与鸟越信的情谊，其实就是中日两国儿童文学交流与发展的缩影。在他们的共同推动下，中日两国的儿童文学交流不断加强，并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们共同相信，为孩子工作就是为未来工作。
蒋风还聊起很多在日本做研究员的往事，他笑呵呵地说：“当时，我做研究员的每月工资是30万日元，每次去领工资，工作人员都会夸张地大喊一声，这个工资是相当高。”
他又说：“鸟越信看我是教授，给我安排的住宿非常好，我的工资基本用在了租房上，现在想想觉得很亏，因为我忙于工作，就晚上回到住所，如果住得差一点，就可以多买些日本的书籍带回国。”
我们聊得很投入，时间也很快，一下子功夫就聊了一个半小时。我怕他累，但他反复说：“我一点也不感到累。”他喜欢与人交流，他曾对我说：“在与别人交流中，我的思想、思维方式、知识、创造力也在提高、丰富、完善和激发，它使我的大脑在运动，也让我充满活力。”
虽已百岁高龄，但他对外部世界、对国内外文化学术界的历史与现状，了如指掌，而且对国内外政治、经济、文化、社会风气、重要事件、重要人物活动，以及趣闻轶事等也同样熟悉不生。
我最意外和惊讶的是他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这两年，人工智能发展迅速，我同他讨论AI、DeepSeek等话题，他一本正经地说：“发明者都是年轻人，是非常了不起的，他们为我们国家和民族作出了贡献。”
2025年春节，小儿子从上海回来为他下载了豆包，他很有兴趣，拿着手机对着豆包提了三个问题：“你了解蒋风吗？”“蒋风今年100多岁了，还能做些什么？”“蒋风有什么不足之处？”他想通过豆包的回答来发表自己的看法。
豆包对前两个问题的回答都在蒋风的预料中，回答第三个问题时，豆包说：“蒋风在推动儿童文学的中外交流上，集中在日本、韩国等亚洲国家，希望今后视野要更广阔，多与美国、欧洲等国家交流合作。”这个回答让蒋风倍感意外和满意，他对我说：“我没想到的，豆包也想到了，说明比我想得更全面。”
蒋风说，AI时代，我们要善于运用AI，但对专业研究者和创作者而言，要本着学习的态度，让AI起到补充、拓宽、开阔视野的作用。
一辈子只做一件事
只要稍微多与蒋风打过交道的人，就不难发现，蒋风的大门是对所有人敞开的，对于来访者，他来者不拒，主客之间无拘无束，无论是初次见面还是老相识，他都会热情接待。
他总是静静地、细心地倾听别人说话，遇有话题能引发出深意的或有必要深入探讨的，就会很有礼貌地插话，然后兴趣盎然地谈起自己的看法，师生或朋友之间的交流——学术交流、思想交流、感情交流就这样自然而然展开了。
我每隔几天就过去陪他聊天，年初二下午，我走进休养病房，他还是如往常一样拿着放大镜看书，一旁的师母见我来了就喊：“蒋风，汪胜来了！”
他放下书本和我说起过年的场景，除夕夜，借了医院的会议室，女儿在家烧好了饭菜，打包带到医院，子女和孙辈陪他一起在医院吃了年夜饭。临走我对他说：“张蓓想来和你聊聊，她对翻译还有困惑，也遇到了瓶颈。”他点头说好的。
年初十，我和张蓓去看他，刚走进休养病房，他就说：“欢迎你们，我一早就等你们了。”
他随即叫张蓓坐他旁边，然后说：“张蓓，汪胜跟我说过你的困惑，我觉得一个人的一生是短暂的，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要找到自己的方向，然后坚持下去，慢慢作出成绩。”
师母在一旁对我们说：“蒋老师一辈子只做儿童文学这一件事，所以能取得成绩。”
师母又补充：“当年，高校里儿童文学课被精简了，但蒋老师不放弃，还是坚持研究儿童文学，后来赶上了好时代。”
我们听了深受启发，蒋风老师随即又和张蓓说起了儿童文学作家叶君健的人生经历，并说：“你和叶君健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你们都会很多种外语，你去买本《叶君健评传》，仔细读读叶君健的人生，然后可以走和叶君健一样的路。”
“你可以往童诗方向努力，把主要精力放在中国童诗的外译上，可以先从翻译任溶溶的儿童诗开始。翻译的同时自己也要创作，只要你持之以恒坚持做下去，就一定能有所收获。”蒋风老师说。
这些年，同蒋风老师的密切来往，使我有机会近距离地洞察他从日常生活、读书、著作、教学及其与人交际中流露出来的许多老一代知识分子共同具备的高尚品德和宝贵精神，以及他本人特有的高贵品格。
蒋风把毕生经历和心血都投入儿童文学，在蒋风等前辈学人的开创和引领下，中国儿童文学事业蒸蒸日上，他对学术的热忱与责任感，始终贯穿在他的每一项工作中。他不求功名，不计得失，数十年如一日为儿童文学事业的发展默默耕耘。
他是一位拥有大智慧的大先生，但他始终把自己定位为一名普通的儿童文学工作者。儿童文学是他一生的事业。2016年，当时已是91岁高龄的蒋风申报的《世界儿童文学事典》（修订本）获批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他说：“我不是想逞英雄，只想老有作为。”经过五年多的辛勤编撰、修订与校对，300万字篇幅的《世界儿童文学事典（修订本）》终于完成。
2022年，蒋风看到《光明日报》上征集“非洲研究系列丛书”的公告后，毅然决定撰写《非洲儿童文学概貌》，以填补国内这方面研究的空白。他的这一学术规划得到了家人的支持，这项工作也在稳步推进中。在学术研究的道路上，蒋风始终与时俱进、不改初心，生命不息、求索不止。如今，他依然在儿童文学的道路上默默耕耘，为中国儿童文学事业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